《以斯帖记》是一本争议很大的书卷。其中最大的争议,就是上帝的缺席。
除此以外,故事中也没有关于犹太习惯、风俗、传统、礼仪的描述。《以斯帖记》可以说是最不「犹太」的一本旧约书卷了。因此在教会历史上对《以斯帖记》的正统性多有争论。
现代学者和犹太拉比对《以斯帖记》的真实性也有不同意见。学者从考古学、语言学、历史学角度倾向于它是虚构的,而犹太精英则大多认定故事确有发生。
两派相持不下,恐怕在最新的考古数据出现之前还无法下定论。
但不管《以斯帖记》是真实、虚构、还是半真半假,都不妨碍我们从叙事也就是故事本身去了解犹太人对自身、历史、以及上帝的理解。
- 作为唯一一本没有上帝出场的旧约书卷,犹太人为什么把这一卷书列为重要的宗教典籍,与《路得记》《雅歌》《耶利米哀歌》《传道书》一同构成以色列五大节期的诵读经书?
- 在这五大节期中,唯独与《以斯帖记》有关的「普珥节」没有出现在摩西五经中。犹太人在摩西五经之外为何要平添这一节庆、并将《以斯帖记》收入正典?
- 这一书卷在圣经正典中的位置一直有争议,上帝为何「保护」它存留下来?它对于今天信徒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故事背景
以色列和犹大两国分别为亚述和巴比伦所灭,巴比伦又为波斯所打败,并入到古波斯帝国的版图中。
以色列和犹大本来分属两个支派,不能说没有关联,但也并非如今日所见的国家/民族一体化的以色列国。在亚述灭掉北国以色列之后不久,大批以色列难民迁徙到南国犹大的耶路撒冷。这段时间,犹大的王希西家开始了一系列宗教和民族复兴运动,为以色列和犹大的宗教和民族融合做好了准备。这段历史在《她玛》篇中已经详细讲过,这里就不赘述了。
总之,两国都灭亡之后,以色列/犹大[1]就一直处于离乡背井、颠沛流离的状态。
以斯帖的故事就发生在旅居波斯国的犹大人中间。
故事梗概
犹大人末底改收养了表妹以斯帖[2],共同生活在波斯境内的书珊城内。亚哈随鲁作王。有一日王宴请各省的贵胄与首领,喝的高兴了,想请王后瓦实提出来给大家展示一下她的美貌。但王后心高气傲,拒绝出席王的宴席,让王在众大臣面前失了面子。于是在几个大臣的建议下,罢免了王后。
可国不可一日无后。
所以王就招聚了各省的美女进宫,要选一位新的王后。以斯帖也被召入宫,并顺利被选上成为王后。
在这期间,末底改无意中听到两个太监要刺杀王的阴谋,于是通过王后上报给王,避免了一起弑君事件。
这事之后,一个叫哈曼的反派角色上场了。他被王重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这个人是亚玛力人,是犹大人的宿敌(这个等下细说)。很快就和末底改杠上了。末底改见到哈曼不跪不拜,哈曼恼羞成怒,定意要杀末底改,连带所有犹太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部杀光。
于是末底改找到王后以斯帖,恳请她向王进言解救犹大人。以斯帖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因为皇宫有令,擅自见王的人会被治死。但末底改劝说她改变了主意,以斯帖答应去见王。
以斯帖第一次见王,王向她伸出了金杖,以斯帖邀请王带着哈曼一起进餐。但没有提出请求,而是邀请他们第二天再来赴宴。当晚,王睡不着起来读历史,念到末底改救了自己一命的事情,发现还没赏赐他。于是就问哈曼如何赏赐王所喜悦的人。哈曼以为在说自己,就开出来一个极高的赏赐规格。没料到,王说你去将这些赏赐给末底改吧。
接下来在王后的晚宴上,以斯帖向王控诉了哈曼要覆灭犹大人的计划。王大怒离席。哈曼跪在王后坐塌前求情,被返回来的王碰了个正着,以为哈曼在凌辱王后,于是叫人把哈曼抓了,挂在哈曼为末底改准备的绞刑架上。
至此,犹大人获得了拯救。以斯帖得到了哈曼的家产,末底改成为波斯的大臣,并以王的名义下旨,凡是要杀害犹大人的,犹大人可以起来奋力自保,反击那些人。
从此,每年三月,犹大人庆祝普珥节,「普珥」就是哈曼要杀害犹大人所抽的签的意思。
以色列人与亚玛力人
《以斯帖记》中的冲突发生末底改和哈曼之间,但实际上,这是以色列人和亚玛力人之间的民族矛盾。
首先,末底改是以色列的王扫罗的后代。哈曼是亚甲族的后代。亚甲是亚玛力人的王。亚玛力人是以色列出埃及遇到的首号敌人。
到了扫罗的年代,耶和华曾让扫罗把亚玛力人全部毁灭,但扫罗没听,擅自留下了亚玛力人的王亚甲和一些抢夺来的财物。先知撒母耳因此责备扫罗,亲自杀了亚玛力王。扫罗在这件事上违背了耶和华,然后才有了大卫代替扫罗成为犹大王的机会。
那么亚玛力到底是什么人?
这里面其实还蛮多疑点的。
疑点一,据旧约记载,亚玛力人的先祖是以扫,但在创世纪14章,以扫还未出生,就写到了亚玛力全地被杀的事。时间对不上。
疑点二,在古埃及、亚述现存的文献记载中,记录了当时各个民族和部落的名字,但唯独没有记载亚玛力人的名字。在迄今为止的考古发现中,也没有哪个古迹可以与亚玛力文化产生关系。
疑点三,亚玛力人仅存在于《历代志》之前的叙事中,每次都是打仗的桥段,在某些上下文中颇有牵强之处。比如,《出埃及记》中那场战争,穿插在以色列人的内乱和摩西的岳父来告诉摩西怎样管理以色列的情节之间,拿走似乎也不影响前后的连贯,反而在逻辑上更加顺畅。
所以,这个亚玛力人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是真实存在过的民族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有一派学者确实认为历史上不存在亚玛力人,但也有不少考古学家还在努力寻找属于亚玛力人的古迹。
我目前的态度是,先搁置这个问题,因为问也没答案。真正要看的,是犹太拉比们在他们的宗教典籍中怎么「使用」亚玛力人。
不管是不是虚构了这么一位敌人,还是后来神秘消失了,对于以色列人来说,亚玛力人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
——如果说亚述和巴比伦的征服体现了上帝对以色列的惩罚,那么亚玛力人的存在则体现了上帝对以色列的拯救。
亚玛力人对战以色列,输多赢少,且屡败屡战。
这个规律贯穿整本旧约。
《创世记》亚伯拉罕的年代,众王征战,亚玛力全地被击败。《出埃及记》第一次正面记载亚玛力人与以色列人打仗,以色列大获全胜,并且上帝还说:
「我要将亚玛力的名号从天下全然涂抹……耶和华起了誓,必世世代代和亚玛力人争战。」
此后,以色列人一旦行耶和华眼中看为恶的事,耶和华就激动亚玛力人和其他迦南人来攻打他们。一旦认罪回转,耶和华便兴起勇士拯救他们。
所以亚玛力人总是输的。
特别是到了扫罗、大卫的叙事中,亚玛力人更是频频落败。再之后,亚玛力人就慢慢从犹大人的史书中消失了。
直到《以斯帖记》,出现了这个名叫哈曼的亚甲族人,亚甲这个名字暗示了他是亚玛力人的后裔。哈曼预谋了一场屠杀以色列人的阴谋。但根据贯穿旧约的规律,我们知道这一次哈曼一定会输。
唯一不确定的,就是怎么输,输给谁?
犹大孤女以斯帖
哈曼输给的,既不是以色列的士师们,也不是犹大的君王,而是一位孤女。
《以斯帖记》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故事中主人公民族和宗教身份的淡化。
以斯帖无父无母,与犹大民族的关系是通过一个并非直系亲属的养父维系。进宫的时候,末底改曾嘱咐她不要泄露犹大人身份。这一方面说明犹大和其他民族存在矛盾。但另一方面也说明如果不自报家门,大概没人能认出她是犹大人。
作为从小在波斯文化中长大的犹二代,以斯帖改波斯名,讲波斯语,学习波斯的习俗,随从波斯的衣着打扮,虽然不至于完全同化,但身上的犹太民族和宗教属性已经很不明显了。
《以斯帖记》让人迷惑不解的,其实并不是犹二代的波斯化,而是作者为什么要使用这样一位不那么像犹太人的犹大女孩来作为拯救犹大人的英雄?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作者想要告诉当时读者的一些东西,是我们今天难以理解,但在那个颠沛流离、民族将亡的当下是必须和迫切要知道的。
其实一开始当末底改把哈曼的计谋告诉以斯帖,并要她去见王为犹大民族求情的时候,以斯帖是抗拒的。
理由也很充分。
没有王的召唤擅自见王会被治死,除非王向她伸出金杖,也就是特别开恩,才能得赦免。但是王已经三十天没有召她,这就意味着特别开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犹大固然是自己的本族,但作为一个在波斯长大的犹二代,生活语言习惯都已经波斯化,如今又贵为波斯国的王后,有什么必要为了族人搭上自己的性命?这大概是一般人自然而然的反应。
改变以斯帖心意的是末底改下面这段话:
“你莫想在王宫里强过一切犹大人,得免这祸。此时你若闭口不言,犹大人必从别处得解脱蒙拯救,你和你父家必致灭亡。焉知你得了王后的位分,不是为现今的机会吗?”
——焉知你得了王后的位分,不是为了现今的机会?
(以斯帖记4:13-14)
这句话,在整本《旧约》中非常特别。
旧约里几乎没有人这么说话。为什么是从「别处」得拯救,而不是从「上帝」得拯救?为什么是「焉知」,而不是确凿无疑的「上帝叫你得到王后的位分是为了今天的拯救」?
作者在说「别处」、「焉知」的时候,以色列的读者难道不会想到上帝吗?如果大家完全可以自行想到,而且这里也确实指向上帝,作者有什么必要打个哑谜吗?
有。并且还是非如此不可。
其实你仔细读旧约,就会发现旧约是一本非常「平衡」的书。当一本书卷特别强调一个观点的时候,就会有另一本书提出相反的观点来做平衡和补足。
比如在旧约中的一个分类「Ketuvim」中(粗略可以翻译为「文集」),《雅歌》歌颂了爱情和生命的美好,《耶利米哀歌》则在哀叹盟约的被毁和生命的消逝。《箴言》总结了世上贫富贵贱的规律,《约伯记》就来打破所有规律,用没来由的苦难证明有些事没什么理由。
《传道书》说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最重要的是认识上帝。《以斯帖记》则反其道而行之,专门不提上帝,讲了一个人凭着自己的勇气和信念拯救了整个民族的故事。
这些看起来自相矛盾的书卷和观点,为什么全被收录了进来?犹太的拉比们不觉得有冲突吗?以色列的民众不觉得困扰吗?
这是因为真实的生活本身就是矛盾重重。
旧约所收录的故事也好、教导也好、人生感悟也好,恰恰是对应着形形色色的人生百态。人们悲恸有时,欢喜有时;丰收有时,遭灾有时;绝望有时,期盼有时;软弱有时,刚强有时。
生活是复杂的。
人生如同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有时经过平原,就流的快些,有时经过险滩,就流的慢些。但无论是湍急的河流,还是缓慢的河流,都是人生。
对于经历亡国流放的犹大人来说,生活即是《传道书》,也是《以斯帖》。
「传道者」曾拥有一切的荣华富贵,然而到头来这也是追风、那也是追风。他享有地位和财富,却无法享受地位和财富带来的意义。「传道者」认为人所能做的一切都是没有益处,做与不做没有什么区别。
这其实是以色列亡国之民的心声。因为无论怎么挣扎,弱小如我总是会被大国吞并,我为何还要努力呢?
虽然有情可原,但对本已弱小的族类和个体来说,这不是最健康的心理状态。
沉溺于消极厌世的情绪中不能自拔,那基本用不上其他国家来把你完全同化,你们自己就先厌弃了活、放弃了生,还有什么好说的?
怎能让微弱如将残灯火那样的民族继续存活下去?需要的不是垂头丧气,而是团结一心,如同一人,在各自的社会关系和社会角色中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
末底改对以斯帖所讲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你这个王后的位分,难道完全是你凭着个人的能力赢来的吗?你以为你的美貌从哪里来?你的仪表、品格、举止难道不是犹大文明里面孕育出来的?作为父母双亡的孤女,如果没有我末底改的领养和照顾,你又怎能达到今天的地位?还有书珊城里的犹大人,我们的同胞,一直以来彼此的关爱、支持难道不是保守你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力量源泉吗?
这个王后的位置,从一开始就不是你个人的,也绝不能为你个人所享有。
的确,这是道德绑架。
没有人喜欢被道德绑架,也不应该随随便便用道德去绑架别人。
然而,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比如国家被外敌入侵,要不要诉诸爱国主义?民族被霸凌,要不要诉诸民族主义?因为肤色、性别被歧视,要不要诉诸平权、女权?在你不服从这个道德的要求就会有人受到伤害、凌辱、侵略、灭亡的时候,你可以拒绝被道德绑架,但你真承担的起在漫长的余生中道德的谴责吗?
这其实就是「幸存者罪恶」的由来。那些还不是什么可以力挽狂澜的人,仅仅是因为在大灾难中别人都死了,自己却幸存了而承担极重的担子。这不是来自他人的指责,而是来自作为人类所拥有的最基本最淳朴的对他人的关爱与责任之心的谴责。
以斯帖听懂了末底改的意思,所以她可以改变心意:
“你去招聚书珊城所有的犹大人,为我禁食三昼三夜,不吃不喝,我和我的宫女也要这样禁食,然后我违例进去见王。我若死就死吧!”
——我若死就死吧!
生在乱世之中,作为亡国之民,可以选择消沉以至于灭亡,也可以选择风萧萧兮易水寒,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迎头而上。
被亡国打击的灰头土脸的犹大人最需要什么?
——勇士。
但这位勇士绝不能是《士师记》中好像参孙那样擅长用武力解决问题的钢铁男儿。原因很简单,犹大太弱小了,巴比伦和波斯太强大了,任何推崇和鼓动武力的外宣都将是把民族推向彻底灭亡的昏招。犹大此时此刻需要的勇士绝不能徒然冒险,而是会在全盘规划、缜密思考的基础上做出有智慧的牺牲的人。
犹大孤女以斯帖恰恰展现这个品质,这里面智慧和勇敢缺一不可。
以斯帖首先是聪明的。愚拙的人只看到眼前的利益,聪明的人为未来做打算。即便走出这步棋是千钧一发,向死而生,但也别无他法,因为舍弃眼前利益是获得最终胜利的必经之路。
她也必须是勇敢的。因为这里面每一步都是步步惊心,快一点、慢一点,就是生与死的差别。这好比用一根丝线困住一头龙,又如同在老虎口中拔牙,那分巧劲、那分慎重、那分耐心都需要十足的聪明、也需要十足的胆量。
以斯帖做到了。
她首先集结了整个书珊城中所有犹大人的力量,请他们与她一同禁食。我们不知道这禁食包不包括祷告,作者没说,我们也不必强调。
接下来邀请王和哈曼赴宴。第一次先让大家吃饱喝足,心情愉悦。王两次问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以斯帖不说,极有耐心,请求留到下一次再说。也就是这么「巧」,在以斯帖还未张口以先,王好巧不巧看到末底改救过他的事。
到了时机成熟,王第三次问「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的时候,以斯帖不再犹豫,矛头直指哈曼。以斯帖的控诉也很艺术,她说,「我们若被卖为奴为婢,我也闭口不言,但王的损失,敌人万不能补足。」她将她的请求诉诸于王的利益,又是在王情绪高涨、三次许诺要赏赐她的情况下娓娓道来,这一记将军势在必得。
接下来的情节就顺理成章了。
以斯帖不仅挽救了犹大民族于危亡之中,也为自己和末底改赢得了极大的尊贵和财富。
《以斯帖记》带给四处流亡的犹大人的,是与《士师记》截然不同的体验和希望。
《士师记》中,以色列人的叛逆导致被敌人攻击,顺服和悔改带来上帝的救赎,借着士师的武力反击敌人。
但是《以斯帖记》完全不同。此时,犹大人已经不再拥有自己的家园,甚至连信仰和传统都要遗失净尽。在这种时候,犹大人如丧家之犬,完全没有能力组织任何有效的武力反击。
上帝沉默了,上帝也不再拯救、不再安慰,甚至连声音都不出。特别是对于在外国长大的犹二代来说,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的神离的太远太远了。
这种时候,犹大民族的续存需要的不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肌肉猛汉,而是可以临危不惧、灵巧如蛇、驯良如鸽、又甘愿牺牲自己的智慧女性。
以斯帖带来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男性力量」的拯救,而是「女性力量」的拯救。
人在最深的绝望和失望中,失去了冲锋陷阵、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的力量,失去了生活的意愿和盼望,每日最基本的起居饮食都是负担。
在这种情况下,获得拯救的途径不在于拼命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拽起来。没用的,没力气就是没力气,打多少鸡血也不行。
这个时候只能靠耐心的等待,无尽黑夜,再多一点点坚持、多一点点智慧、多一点点勇气。
一小步一小步的挪。
你也说不好帮助从何而来,也不确定自己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效果,上帝可能很久没说话了,可是每一天还是要过啊,怎么过呢?身在其位,须谋其政。不要好高骛远,想东想西,只管把自己手中的工作做好,说不定什么时候,事就成了。
《以斯帖记》中没有上帝的在场,很多人为之辩护,甚至想把上帝找回来。但其实大可不必。
因为这本书卷本不是写给对上帝确定无疑、信心满满的人看的,而是写给那些感觉上帝在他们生命中缺席了的人看的。
——在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上帝同在的漫漫黑夜中,要如何是好?
上帝的缺席
自助者,天助也。
这句话放在现代教会中是要挨骂的。
特别是在改革宗神学思想中,上帝具有全然的主动性,人不具备「自助」的动机和能力。或者说,人即便「自助」,第一因也在上帝。
但古代犹太人对上帝的理解,是人和上帝之间有一种更加灵活、更有余地的互动关系。人类可以和上帝讨价还价,上帝会因人的介入而反悔,上帝还会妒忌,会刑罚,会抛弃。人和神之间不是有去无回,而是有来有回。
《新约》则不同。《新约》直接对上帝做出宣告。耶稣的话是铁口直断,毋容置疑。
但奇妙的是,《旧约》和《新约》并不因此而对立。
因为它们是分别从主位(emic)和客位(etic)视角来做出阐释。通俗的说,就是人类视角和上帝视角的区别。
《旧约》是主位视角。以色列人从自己的经历和历史中领悟上帝与人的关系。
而《新约》是客位视角,也就是上帝视角。通过道成肉身的耶稣直接向人类宣告关于上帝的知识。耶稣揭示的是人心底里最深处的意念以及这个世界最底层的运行机制。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除了我之外别无拯救」——这样的宣告,不容置疑,不容辩驳,哪里还有余地和上帝讨价还价?
《旧约》是不完全的,最终指向《新约》。
但《旧约》也是必要的,即便现在已经有了《新约》。
因为《旧约》是上帝借着以色列人的历史为每一位信徒留下的一个丰富的宝藏啊。《旧约》的神学观也许是不完全的,甚至是幼稚和粗糙的。但《旧约》里的人生确是真实且丰富的。
以色列人的历史其实就是每一个信徒的人生。
以色列人所经历的一切,信徒都会经过、都要经过。每一个信徒都要走过旷野,进入迦南,要分别为圣,要经历亡国,要在亡国中存留信仰的余种,要重建圣殿,要迎接耶稣,要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要经历耶稣的复活与更新。
这不是犹太人,这是我们每一个人。
《以斯帖记》为什么上帝缺席?《以斯帖记》的作者有意隐去「上帝」这件事显而易见。因为在信徒的生命中,上帝确实看起来常常缺席啊。
这当然是人类才有的视角。
从上帝视角来看,上帝是不会弃人而去的,上帝守约、施慈爱,上帝是随时的帮助。
然而,我们并不能常常拥有上帝视角。
当以色列和犹大亡国的时候,上帝在哪里?当数以万计的犹太人被关到集中营毒气室里的时候,上帝在哪里?当基督徒被罗马政府迫害在角斗场中被野兽追赶的时候,上帝在哪里?当信徒在急难中向上帝祷告却没有任何回应的时候,上帝在哪里?
从人类视角来看,上帝常常缺席。
《以斯帖记》正是给这样的人预备的。
——当你不再能感受到上帝的时候,在其位,谋其政。
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是什么工作、有什么职责,有什么义务?有什么责任?尽该尽的义,负当付的责。一天天熬炼,一天天等待。并且,不要以为拯救一定会来,或者说,以你想象的方式来到。
以斯帖化解了种族灭绝的危机,然而在现实中,犹太人终没有逃过一劫。
二战以后,不少以色列人放弃了信仰上帝。
信徒最软弱的时候,不是怀疑上帝的时候,而恰恰是在深信不疑中,见不到上帝的时候。
苦难的意义也许我们始终不会明白。
但《旧约》可以带给我们安慰,因为信徒今天所行的每一步,都是前人走过的。
日光之下,没有新事。上帝为我们存留了《旧约》,让我们这些信徒在奔走这条天路时,才不至于孤单,才有了盼望。
尾注:
Note 1: 在正文中这两个词会常常混用,没有特别说明的话,都指统一的以色利民族。
Note 2: 二人为表兄妹关系,但大概因为年龄相差很大,末底改收养以斯帖为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