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个问题,关于《希伯来书》的写作背景。
《希伯来书》是写给谁的?在什么情况下写的,以及写作目的是什么?
现在比较流行的观点是,《希伯来书》是一封写给罗马辖区内受逼迫的犹太基督徒劝勉他们不要背弃信仰的书信。
这个“逼迫说”有很多拥护者,也经常被用来劝慰遇到困难的信徒。不可否认,《希伯来书》中有不少鼓励坚定信徒的经文,这些经文也确实带给人安慰和力量。但这是不是作者写这封书信的本意呢?我认为未必如此。
原因有三。
第一,《希伯来书》12章已经明确表明接收书信的基督徒没有遭遇严重的迫害。原话是没有”到流血的地步“,这应该是与前一章中所描述的历史上的逼迫以及耶路撒冷大逼迫对比。耶路撒冷大逼迫在《使徒行传》中也有记载,司提反被害以后,“有大逼迫临到耶路撒冷的教会”,“分散的人就走遍各地传讲福音”(使8:1-4)。因为大量基督徒离开耶路撒冷,来到罗马,居住在罗马的百基拉很有可能是在这个时间接触到福音的。
第二,有学者比较了《希伯来书》和同时期希腊-罗马社团古文献,认为接收书信的教会呈现出来的是相对健康的团契生活,没有面临信徒离教的问题,也没有人数显著减少的问题。这从作者竭力想强调的观点中也能看出来。作者强调:重要的不是进入到地上有形的居所,而是进入将来天上的居所(希4:11)。这说明信徒面对的很可能是一些观念上的挑战,而不是具体环境中的苦难,否则作者应该会对背景有更清晰的说明。
第三,“逼迫”说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我们自己的推断,而不是对当时当地社会图景的真实了解。当我们读到作者要信徒坚固信心的时候,很自然的就会想到逼迫。因为在我们看来,除了现实中的逼迫还有什么能让信徒的信心动摇呢?这其实是将我们自己对信仰的理解投射到经文中去了。我们想当然的觉得一定是教会被攻击了,信徒被逼迫了,作者才会写这封书信去坚固他们。但事实上,很多历史的真实情况恰恰相反。真实的情况是,哪里越有攻击,哪里的教会就越复兴;哪里有逼迫,哪里信徒的信心就更坚定和火热。真正叫人动摇的,往往不是现实中的苦难,而是生活中的安逸,神学观念的混淆,以及价值观的退化等等。
还记得施洗约翰派他的门徒去向耶稣确认他的身份吗?施洗约翰的怀疑并非源于他当时的苦难。虽然冤屈入狱,性命难保,但他真正的问题是,这一位与他素来所盼望的那位弥赛亚是不是同一位。耶稣明白约翰动摇的是神学观念问题,所以才会提醒他《以赛亚书》中的章节。
基于以上的原因,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希伯来书》的写作目的到底是什么?写作对象是谁?针对的是什么问题?作者想要达到的果效又是什么?
在回答之前,我们先来简单谈一下《死海古卷》,这会对我们了解《希伯来书》的写作/社会语境有很大帮助。
《死海古卷》1947年被贝都因牧羊人发现,之后在死海的库姆兰地区(Qumran)出土了大量犹太古代书卷,收藏和使用这些书卷的就是犹太人中的艾色尼人(Essenes)。这些古卷包含了《旧约》中除《以斯帖记》的所有书卷,出现频率最高的分别是《诗篇》(34),《申命记》(30),《以赛亚书》(21),《创世记》(20),《出埃及记》(16)和《利未记》(12)。
书卷中还包含了次经《托比特书》《便西拉智训》《耶利米书信》《诗篇151》,以及伪经《以诺书》《禧年书》《十二族长遗训》,还有一些“同人作品”比如诺亚的故事,雅各的故事,约瑟的故事等,极大填补了旧约叙事的空白。
古卷的第二大类别是经文注解和翻译。因为当时有很多犹太人已经不讲希伯来语了,为了能让他们了解经文,很多书卷被翻成他们认识的语言,就是当时流行的希腊语、亚兰语和科普特语。
经文注释部分是围绕艾色尼人的使命对经文做出的解释。艾色尼人认为他们生活在末世,所有旧约预言都是指着他们的世代说的。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是为了迎接弥赛亚。因此他们的解经非常灵异,以现在的标准来看,就是严重脱离上下文了,比如他们会跳出先知书和诗篇的写作语境,解释这个是指着耶路撒冷“邪恶的祭司”说的,那个是指着“Kittim“(罗马)说的,再一处是指着弥赛亚说的。
这有点像基要派point finger时说某某人就是敌基督的意思。但不同的是艾色尼人在当时具有极高的权威性。艾色尼人是犹太人中的敬虔派,无论是一般犹太人还是文士都很尊敬这些人。如果你仔细看新约书卷,会发现其实耶稣背书了艾色尼人对经文的阐释。从耶稣到保罗很多阐述与艾色尼人的解经是蛮一致的,耶稣援引《旧约》的经文在《死海古卷》中几乎都可以找到对应的解释,保罗也一样。等下我们会看到《希伯来书》这样的引用也很多。
《死海古卷》第三大类别是属于艾色尼人的宗派和信仰文献,包括“社区规章”、“大马士革书卷”、“Temple Scroll”、“War Scroll”等关于规范、历法和末世预言类的文本。
很多人对死海古卷的了解只限于它们证明了《旧约》的真实性,因为它保存了公元前300年的《旧约》文献,比现世最早的古籍还早了千年,而且内容几乎没什么不同。这说明《旧约》确实是在耶稣到来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并不是后人根据耶稣的事迹重新编写的。
除了证明《旧约》的真实性,其实《死海古卷》最重要的意义,是把我们带到了艾色尼人的世界。
在死海古卷被发现之前,我们只在一些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的著作里读到这样一个独特的犹太人群体。犹太历史学家约瑟夫告诉我们有这样一些热切盼望弥赛亚到来并立志于为弥赛亚预备道路的犹太人,他们主动把自己和其他犹太人区别开来。有些艾色尼人散居在犹太的各城各乡,虽然也结婚嫁娶,但接受艾色尼规范制度的管理。也有一些艾色尼人专门跑到库姆兰沙漠里过着苦行僧般的集体生活。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这批人将死海古卷藏在了库姆兰的山洞里。
艾色尼人忠于撒督一脉的祭司传统,反对哈斯摩尼王朝马加比家自封的大祭司,艾色尼人与法利赛人为敌,他们认为犹太人违背了上帝的律法,耶路撒冷的大祭司亵渎了圣殿,而法利赛人、撒督该人则是出卖民族的假冒伪善者。他们认为自己的使命就是维护信仰的纯正以及为弥赛亚预备道路。
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
没错,施洗约翰出场的时候,“在犹太的旷野传道”,引用的就是以赛亚书40:3的经文:“在旷野有人声喊着说:预备主的道,修直他的路!” 约翰也咒骂法利赛人,说他们是毒蛇的种类。约翰一身兽皮,吃蝗虫野蜜,俨然一副苦行僧的样子。很多学者认为约翰是一位艾色尼人。当然这个圣经里没说。既然没说,就无法定论。但无论约翰是不是艾色尼人,约翰的所言所行毫无疑问与艾色尼人的信仰是一致的。
耶稣也有不少教导直接对应艾色尼的文本。比如“社区规章”(Community Rule)一开始就写道:Each member, then, is “ ؛ ٠ love all the sons of light, (…) and ؛ ٠ hate all the sons of darkness” (IQS 1, 9b-10a)。还记得耶稣说,”你们听见有话说,当爱你的邻舍,恨你的仇敌“?很多人对这句话感到费解,旧约有教导爱你的邻舍,但哪里说要恨你的仇敌?艾色尼人的规章里说了。
具体到《希伯来书》,你会发现作者使用大量篇幅论证“天使”、“新约“、“选民”、“赎罪”、”麦基洗德“、“光明之子”、“上帝的工作”这些旧约中没有或一笔带过的概念。刚才说到灵意解经,这在《希伯来书》中也相当普遍。《希伯来书》第一章至少引用了七处旧约经文,每节经文都出自不同的书卷,有不同的语境。但作者将它们重新编排整理,放在一起证明圣子高过天使。这样的一种编排,这样一种解读,和《死海古卷》解经书中的阐释是一样的。比如第一章5节,“你是我的儿子,我今日生你”,这本是出自撒母耳记下7:14,是指着大卫说的,但这里作者直接用它来指代圣子,这和死海古卷4Q Florilegium的释经如出一辙。
其实在旧约中,天使、新约、麦基洗德这些都不是核心概念,讲论它们的篇幅也有限,因此不是犹太精英法利赛人、撒督该人、和大祭司关心的部分。犹太的精英关心什么?关心权力。约瑟夫所著《犹太战争》中,记录了在以色列和犹大国分别被巴比伦和波斯灭国之后,以色列在好几个大国之间易手。不同的大国在以色列有不同的势力分布,这很像军阀割据列强瓜分中国的情况。犹太精英与那时的军阀也一样,忙于与大国结盟和瓜分本国的势力范围,根本无暇关心弥赛亚的事。这也是为什么艾色尼人视他们为叛国贼。
说了半天死海古卷和艾色尼人,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就算新约与死海古卷形成某种互文,这对我们理解《希伯来书》有什么益处?
我打个比方你就明白了。这就好比你在听一个电话录音,听来听去只是这一个人的讲话,只能单方面猜测对方讲了什么。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对方电话也录音了,被你找到了,这不就对上了吗?现在终于可以确凿的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么说,到底想表达什么了。
其实,我们读《新约》一直都缺少另一边的声音,也就是新约作者们在跟谁对话,在处理哪些问题,在回应怎样的时代挑战。
读中文版本圣经只要识字就能读,但问题也出在这里。我们会自然而然代入我们自己的社会文化和立场,比如当我们读到玛利亚圣灵感孕的时候,不由自主就会代入未婚先孕在我们自己社会中的禁忌,想当然的认为玛利亚一定是惊恐和忧虑,经过一番挣扎选择顺服。但如果你了解犹太敬虔派对神迹和救世主的态度,你也许可以体会到玛利亚的心情,未必是惊恐和忧虑的,反而很可能是一种超越恐惧和忧虑的“狂喜”(ecstasy),一种极为独特的宗教体验。之后玛利亚的赞歌中表达了这种ecstasy,但你如果一开始就先入为主的以自己的生活经验为范本蓝图,就很难真正领会这个意思。
因此,我们有必要去了解耶稣那个时代的犹太人社会,他们的神学观,日常生活,文化习俗,以及希腊和罗马文化对犹太人的影响。在现代人类学和考古学带我们进入古代犹太世界之前,即便是最伟大的神学家也没有《死海古卷》这样宝贵的资源,他们只有电话这一边的录音,他们对经文的理解也大多是出于自己的生命经验的推演。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非常多的古代文献向我们揭示耶稣那个年代的境况,不是所有犹太人都在等待弥赛亚,大祭司、法利赛和撒督该人就没有,一般民众也并没有把这个作为生活的重心。只有一群与众不同的人,一群遵守特定规范制度的人,ta们真正相信古代先知的预言,并投身到等待弥赛亚、为弥赛亚预备道路的使命中去。
艾色尼人在新约中没有出现,不代表他们不重要。很有可能他们与约翰、与耶稣、与信徒的关系密切都一个地步,他们选择了自隐。否则作为犹太人中最敬虔的一群人,核心使命就是等待且为弥赛亚铺路,无论如何应该被提到,除非他们自己就是叙事主体,主动刻意的避免提到自己,这比新约作者不知道有艾色尼的可能性大多了。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在基督教会形成之后,艾色尼人就渐渐从犹太社会销声匿迹了。有一种猜测是,相当一部分艾色尼人就是最初追随耶稣的人,也是最初的基督徒。
我个人比较认可的观点,是结合这个可能性和既有的观点,也就是不是所有追随耶稣的人和最初的基督徒都是艾色尼人,但其中有一部分一定是艾色尼人。因为首先,艾色尼人的使命就是为弥赛亚预备道路,耶稣的出现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作为这么重要的一位候选人,他们应该要么就反对,要么就追随,没可能采取中间路线,对耶稣视而不见。而圣经里没有记载法利赛和撒督该以外的派别反对耶稣,那么很大可能性是,艾色尼人是支持耶稣的一方。其次,刚才已经说了,新约经文中有诸多与死海古卷互文的地方,特别是耶稣的教导在很多地方都在回应艾色尼人的观念,以前我们不知道,现在出土了死海古卷才知道。那么如果追随耶稣的人中有艾色尼人,耶稣这些教导也就很好理解了。第三,艾色尼人在耶稣受难以后就逐渐退出犹太历史叙事,如果他们的使命没有完结,那么这个派别应该是继续存在的,但后来就彻底消失了,如果不是因为考古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们相信耶稣就是那位弥赛亚,因此从为弥赛亚预备道路的人转变成为了追随弥赛亚的人。
基于以上三点原因,我认为有理由相信在初代教会,有一部分基督徒确实是原先的艾色尼人。他们不再提及自己过去的身份,是因为旧事已过,一切都变成新的了。在基督里ta们成为新造的人,十字架是新人的标记,艾色尼这个称号就让它被历史湮没吧。
那么,接下来你可能要问了,这和我们今天讨论《希伯来书》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是,《希伯来书》很可能是写给初代教会里的艾色尼信徒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最主要一个原因,就是《希伯来书》与《死海古卷》中互文与重叠的地方太多了。但很显然,作者并非单纯认同或复述《死海古卷》中的内容,而是在回应和澄清那里面不那么准确的观念。这有点像耶稣对最初追随者的教导,也是对那些既有观念的纠错和扩展。但那些观念很多既不是法利赛人的,也不是撒督该人的,也不是一般犹太民众的,而是艾色尼人独有的。
另外,首批基督徒中的艾色尼人,很有可能也是在信仰受冲击最大的一群人。别忘了,ta们可是比一般犹太民众对弥赛亚有着更多的期待和想象,一直以来有一套自己的“弥赛亚哲学”,也自然会有比一般人更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因此耶稣受难,升天,离开门徒这件事,要如何与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念调和,如何理解耶稣的离去,留下一个看似没有任何改变的世界,如何处理弥赛亚来了又走之后的日常,这些都是ta们必须要面对的难题。而相比之下,那些外邦基督徒,或者对弥赛亚本身就没有太多先入为主观念的犹太基督徒,反而更容易接受新的启示和认知。
回到我们最初的问题,《希伯来书》的写作目的是什么?写作对象是谁?针对的是什么问题?作者想要达到的果效又是什么?
根据上面的分析,我比较认同的观点是,《希伯来书》是写给初代教会中的艾色尼信徒的,针对的是艾色尼信徒在耶稣基督离去后无法调和既有观念的问题,作者希望达到的目的是,借助重新解读艾色尼人自己的宗教文本来帮助ta们澄清关于弥赛亚的迷思,帮助ta们及时调整和更新既有的观念,接受新的启示和认知,从而避免信心软弱,避免回到旧的信仰体系甚至法利赛和撒督该人的信仰体系中。
这就是我想提出的一个理解《希伯来书》的新的理论和处境框架。当然,你不认同也没关系。这是我基于现有资料所做出的解读,你完全不必跟我一样。事实上,我之所以写这篇东西也不是为了否定传统解读,而是希望提供多一个视角,如果和传统解经完全一样也就没必要写了不是吗?
我无意否定其他视角和阐释,实际上这些东西不是一定要有你没我,完全隔离和排他的。正如同钻石有很多个切面才能反射出璀璨的光芒,一件事也有很多的面相,当我们了解越全面,就越能窥见它的真相和本质。我相信《希伯来书》的读者里会有遭遇患难的基督徒,我也相信《希伯来书》对逼迫中的信徒所起的安慰和鼓舞的果效。但这不影响我也相信初代信徒中有很多艾色尼人,ta们在调和经历基督的经验和既有的宗教观点上遇到了困难,导致ta们信仰软弱,信念动摇。《希伯来书》的作者正是用这封书信来回应ta们遇到的困难,从而帮助ta们重建信心,刚强壮胆。
接下来,我们会从这个视角来阅读《希伯来书》,是否会带给你新的启发呢?请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