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ean

一个被很多人忽视的知识点,就是很多犹太人也不认同复国这个事。在正统犹太人(ultra-orthodox Jews)看来,犹太复国主义乃至以色列国家的建立,是对同胞的背叛,民族的耻辱,是上帝眼中的罪。

正统犹太人,也称哈雷迪、哈西迪、以及一些赛法迪。他们人数众多,主要分布在以色列、美国、欧洲。

你不用担心辨认不出他们,成年男性白衬衫、黑外套、宽檐帽、大胡子以及耳边两绺卷曲鬓发,女性穿长裙戴帽子,身边围绕着一大群孩子的,就是他们。

正统犹太人从一开始就反对犹太人建国,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想拥有自己的家园,而是因为他们并不认可现代以色列国的合法性。

在正统犹太教的认知中,犹太人的流散是上帝的安排,犹太人没有遵行上帝的律法,上帝要通过把犹太人分散到列邦中的方式让他们悔改,只等到弥赛亚带领他们返回故土,建立上帝掌权的国度。

在犹太拉比所著的经文注释《米德拉什》(מִדְרָשׁ‎, Midrash)中,犹太人立誓,绝不以抢夺的方式返回,绝不反抗地上的政权,绝不打乱时间的进程(not to return collectively to the Land of Israel by the exertion of physical force, nor to rebel against the nations of the world, nor to hasten the End)。

这是犹太人集体许下的誓言。

因此,在正统犹太人看来,当代以色列国的建立,是政治操纵的结果,没有弥赛亚,没有神迹,也没有上帝的时间,实质上就是一部分犹太人背弃了自己民族的誓言,正统犹太人认为这将带来死亡,而非平安。


那么问题来了,首先,这些人是犹太人中的少数吗?他们只代表了一小部分犹太人的立场吗?

未必。就连以色列人自己都承(焦)认(虑),以这些人的生育率,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成为犹太人中的大多数,到时候复国合法性受到的挑战,就不来自于阿拉伯人,而来自于“自己人”了。

第二个问题,正统犹太人的这种想法是不是反逻辑、反常识?

这个问题,只要看看犹太人的历史就明白了。

以色列和犹大,是在青铜时代末期出现在黎凡特地区的两个小国,一个北国一个南国,一个亡国于公元前722年,被亚述所灭,一个亡于公元前586年,被巴比伦所灭。分别存在了500-700年左右的时间。

在这之前,由于迦南特殊的地理位置,两头一头一个帝国,中间这段狭长的走廊地带,兴起了很多小国,但都在大国权威的夹缝中求生存。

与以色列/犹大同时存在的,走马灯一样先后住着非利士人、以东人、摩押人、亚扪人、押玛、琐珥、蛾摩拉、所多玛、洗扁、阿摩里特人、乌加里特人……太多了,一族就是一城,一城就是一国。虽然小,但它们谁也不服谁,打打杀杀都是常事。

当然,现如今除了以色列,这些名字早已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但说犹太人自古以来就独占这片土地,是不准确的。有些民族是犹太人来之前就一直住在那里,有些民族和犹太人混住在一起,还有一些民族和犹太人共同或交替占领某些地土。这些都在《摩西五经》中有具体的描述,就不多说了。

到了公元前7世纪、6世纪,整个迦南就陆陆续续被纳入了帝国的版图,包括以色列和犹大在内的诸多小国实际上就不存在了,成了帝国统治下的行省。

但以色列和其他民族不同的是,其他民族被征服后都被同化了,但以色列居然没有,反而在流散中形成了更加强烈的民族认同,到后来甚至本已死了的希伯来语还得到了二次发展,现在应该是为数不多的复活的古语了。

那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就和他们的宗教信仰有很大关系了。以色列人的身份认同,不是捆绑于他们的血缘、民族、语言、国家、故土这些东西,虽然这些东西也重要,但最重要的,是他们作为上帝所拣选的族群这样一种认知。

亡国可以打散他们的血缘、剥夺他们的故土、改变他们的语言和生活方式,但唯一不变的,是他们和上帝的约。这个东西是无论如何丢不了的,有约在,耶路撒冷就在。

这种依赖于上帝选民身份的社会组织形式就形成了以色列特别的政治文化——神权绝对凌驾于王权之上。

看看《旧约》记载的先知撒母耳对犹太人想立一个王是怎么说的:

于是,撒母耳把耶和华所讲的一切话都告诉那些向他要求一个王的民众, 说:“那要统治你们的王将这样治理你们:他必征用你们的儿子,派他们作他的战车兵、骑兵、在车前奔走的前锋, 又派他们作千夫长、五十夫长,替他耕田、收他的庄稼、替他制造作战的武器和战车上的装备。 他必征用你们的女儿作配香膏的、烧饭的和烤饼的。 他必夺去你们最好的田地、葡萄园和橄榄园,赐给自己的臣仆。 你们撒种所得的和葡萄园所出的,他都征收十分之一,赐给他的太监和臣仆。 他又必征收你们的仆婢、最精壮的青年和驴,替他工作。 你们的羊群,他要征收十分之一;连你们自己也作他的奴仆。 到时,你们必因你们为自己拣选的王而哀求,那时耶和华却不应允你们。”

这可是两千年左右记载在古籍中的话,对君王制度的批判远远超出了那个时代,这要说放在19世纪马克思的著作中都不违和。

依赖神权的政治思想非常有利于犹太人夹缝中求生存。原因很简单,国家太小,君王太弱,百姓要是把生存的盼望放在君王身上,那早就绝望了。正因为拯救来自耶和华,不来自于人,以色列的百姓才总能熬过漫漫长夜,盼来黎明。

好了,说了这么多,这和反对建国的正统犹太教思想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是,正如犹太人对王权漠视,正统犹太人对地上建立的国度也怀着深深的不信任和不认可。甚至于在以色列和犹大面临亡国的时候,记录在案的大大小小二十多位先知,没有一个鼓励以色列人反抗的,都在说:行了行了别打了,投降吧投降吧,上帝的意思就是亡国啊还打什么打!

先知耶利米在犹大被巴比伦攻陷前对犹大王说:

耶利米对他们说:“……‘耶和华以色列的神如此说:我要使你们手中的兵器,就是你们在城外与巴比伦王和围困你们的迦勒底人打仗的兵器,翻转过来,又要使这些都聚集在这城中。 并且我要在怒气、愤怒和大恼恨中,用伸出来的手并大能的膀臂亲自攻击你们。 又要击打这城的居民,连人带牲畜都必遭遇大瘟疫死亡。 以后我要将犹大王西底家和他的臣仆百姓,就是在城内从瘟疫、刀剑、饥荒中剩下的人,都交在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的手中和他们仇敌并寻索其命的人手中。巴比伦王必用刀击杀他们,不顾惜,不可怜,不怜悯。这是耶和华说的。’”

“你要对这百姓说:‘耶和华如此说:看哪,我将生命的路和死亡的路摆在你们面前。 住在这城里的,必遭刀剑、饥荒、瘟疫而死;但出去归降围困你们迦勒底人的,必得存活,保全自己的性命。我向这城变脸,降祸不降福。这城必交在巴比伦王的手中,他必用火焚烧。’

看到了吗?

先知告诉犹大的王,巴比伦必要倾覆犹大,犹大必要亡国,你们不要想着动用各种力量和手段去抵抗,抵抗的道路就是死亡,归降的道路才是生命。

犹太的先知从一而终反对犹太人建国。

无论是过去的先知,还是今天的正统派,在他们心目中,犹太人的国只有一个,那就是上帝坐着为王的地方,他们能聚集在这个地方固然好,如果形势所迫无法聚集,那么就算流落他乡只要敬拜上帝的心不变,耶路撒冷就在他们中间了。


以色列从来不是一支强大的民族,但他们却是生命力最长久最强韧的民族。这不得不说依赖于他们这种神学观。

而犹太人的历史也证明了,曾经迦南那么多国家,大的小的,强的弱的,到今天还有哪一个存在?但以色列却活下来了,还越活越好。

以色列“越活越好”,这个起因——这也是最反直觉的——不是因为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而是亡了国的犹太人被分散到外邦之后发生了什么。

犹太人正是在流散中才真正”发达“起来。

亡国的犹太人被分别安置到各国各邦,这在古代,一方面是流离失所的生存危机,但另一方面,也是开拓疆土、另辟蹊径的大好良机。

正因为在异乡的土地上没有田产也没有牲畜,大量犹太人开始从事手工业生产、商业买卖、金融交易等各种机动性强还收益丰厚的行业。这种人在过去常常被人看不起,但不可否认他们是经济生活的主要推动者和操盘手。其实我们那些晋商、盐商、沿海的移民经济也都属于这种。

树挪死,人挪活。古代传统农业社会大部分人过的是长久定居的生活,那种生活确实稳定,却缺少流动性、机动性资本。而没有了土地捆绑的“居无定所”的犹太人却意外收获了远远超越时代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为他们积累了大量的物质基础,金钱货币,以及广阔而深厚的国际关系网络。

以色列和犹大亡国的时候,犹太百姓当然看不到这些。以色列和犹大的王也是尽其全力想要保住国家,只有犹太人的先知早就预告了这一切。

《旧约》中有几乎一半的内容都是所谓的“先知书”,讲的其实就是什么才是对犹太人最好的生存方式。可惜当时听懂的人寥寥。

犹太先知盼望和许诺百姓的“国家”是这样的:

你们说这座城要因战争、饥荒和瘟疫而落入巴比伦王手中,但以色列的上帝耶和华说, ‘看啊,我极其愤怒地把他们驱散到各地,我也必招聚他们,领他们回到故土,使他们安居乐业。 他们要做我的子民,我要做他们的上帝。 我要使他们永远全心全意地敬畏我,使他们和子孙得到福乐。 我要与他们立永远的约,永远恩待他们,使他们对我心存敬畏,不再背弃我。 我必以恩待他们为乐,全心全意在这地方培育他们。


笃信上帝应许必将实现的正统犹太人所期盼的,根本就不是历史上那些出现一刻便消逝的国家的翻版,更不是建立在强权、掠夺、战争和流血上的不义之国,而是有上帝的公义、和平和爱掌权的新耶路撒冷。在某种意义上,这和很多基督徒所期盼的从天而降的圣城如出一辙。

暂且不论从无神论的视角来看这样的期盼是否现实,至少从今天发生在我们眼前的战争来看,这种期盼的反面肯定是行不通的,以色列的建国确实没有为世界带来多少祝福与和平。

那些犹太先知的预言无疑是振聋发聩的,他们自己最清楚,到底什么才是最明智、最符合上帝心意的选择,

——我将生命的路和死亡的路摆在你们面前,住在这城里的,必遭刀剑、饥荒、瘟疫;但走出去的,必得存活